,作者:卫夕,题图来自:视觉中国(拼多多上市时,曾邀请消费的人在上海中心同时敲钟)
在所有的中国互联网公司中,拼多多似乎在透明度上很有独特的倾向,这家以人效和增速著称的公司在多个角度都保持着神秘的面纱。
即便在它上市成为一家公众公司之后,它在财务数据、内部治理、对外沟通等诸多方面依然尽可能避免透露过多公开信息。
在所有的中国互联网上市公司中,拼多多财报是为数不多在收入分项上披露信息最少的公司之一。
比如腾讯财报营收会详细披露网络广告、金融科技与客户服务、增值服务等不同细分模块收入。
阿里的财报收入项包括淘天、海外、云、大文娱等不同业务模块收入,阿里甚至还会披露各个模块的盈利亏损情况。
至于这些收入有多少来自国内,多少来自海外,多少属于多多买菜,财报中的常规数据中完全不披露。
除财报以外,财报电话会也是公众了解公司信息的重要方法,比如腾讯偶尔还会在电话会议上披露广告Adsload这样非常核心的数据。
在回答问题时,高管们用极其谨慎的外交辞令变换着各种说法,但真正有用的增量信息少得可怜,更不愿透露任何额外的数据。
的确从合规的角度,没有一点法律规定财报电话会必须如何披露信息,不少公司对敏感问题的搪塞也很常见,然而像拼多多这样几年如一日保持一贯外交辞令的公司的确非常罕见。
首先,和很多网络公司有内部论坛不同,拼多多内网没有一点一个可以发布公开言论的地方,公司也不鼓励员工公开讨论任何和公司相关的事。
其次,拼多多的员工用的都是花名,也就是若不是熟络的同事,内部员工之间直到离职可能也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甚至内网都不显示员工的性别。
还有,根据晚点的报道,拼多多的内部通讯录Knock看不到公司的组织架构,拼多多的员工如果要联系其他部门的同事,只可以通过搜索花名去获取联系方式,并不能按部门去浏览。
员工的晋升等级系统在国内所有公司中都是最为模糊的,就没有其他公司相对公开的P序列、T序列、L序列。
我在朋友圈里聊过一些拼多多的在职员工,整体而言他们谈及公司时特别谨慎,基本不愿意透露任何实质性内容,即便是明显不在保密协议范围的内容。
他们私下里坦言,公司对保密协议的执行是极其严格的,他们不愿意惹上任何法律上的麻烦。
同时我发现,即便是拼多多的离职员工,部分也并不愿意谈论在拼多多工作的过多细节,而具体原因也和上述相同。
在金融圈,券商会组织很多关于某个公司的专家访谈,来分享一些更细节更微观的信息,即便字节跳动这样未上市的公司,圈内依然能够正常的看到很多关于其不同业务专家的访谈。
但拼多多,行业内很少有能看到关于此公司的专家访谈,即便有,也是和公司距离比较远的如某些拼多多供应商与代理商出来访谈。
在技术圈的各种论坛和峰会上,即便是以不爱分享著称的字节跳动,也多少也会有零星技术专家来分享一些最新的技术进展,特别是火山引擎作为一个To B品牌成立之后,火山引擎的架构师会更愿意出于业务需要而进行有关的技术分享。
然而,拼多多则不然,无论是通过通用搜索引擎,还是在Github、稀土掘金、CSDN这样的技术垂直社区,基本上看不到来自拼多多技术专家的分享,搜索出来的结果无非是类似拼多多商品分享API接口这样不得不公布的技术文档。
不少互联网大公司在自身技术基建过程中,往往会掌握一些有公共属性的技术,因此也会开源一些不涉密的项目。
比如阿里和腾讯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不少开源项目在很多技术垂直领域受到欢迎,这在某一种意义上也是大厂技术责任的体现。
没错,没有一点一条法律规定技术大厂一定要通过开源方式回馈行业,但拼多多的确是大厂中的技术异类,对技术分享没有一点兴趣。
除了透明度低,拼多多另一个风格就是刻意地低调,比如,拼多多的上海总部大楼,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标识代表这就是拼多多此公司的所在地。
拼多多的广告系统在互联网广告圈内存在感极低,国内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广告系统通常都会取一个响亮的名称。
比如字节跳动的叫巨量引擎,快手的叫磁力引擎,阿里的叫阿里妈妈,会有一个专门的团队来运营这个商业化品牌,以提升个人商业化产品在广告主群体中的心智,进而提升商业化效率。
它的商业化产品,无论是前期的“多多搜索”还是后期的“全站推广”,名称简单直白,操作简洁直接。
完全不会通过Marketing的方式去刻意提升在广告主端的心智,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每年举行大会来宣布新功能和新主张。
没错,从上面的各个维度看,拼多多的确是国内互联网巨头中透明度最低的公司之一。
在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之前,我们的角度来看一个事实:黄峥在上市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拼多多选择上市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提升公司的透明度。
“我自己是理工科出身的,以前从来不知道如何和文科记者沟通,所以拼多多做了两三年,很少做记者沟通会。
因为你沟通少,互相缺乏理解,很多东西讲出来的可信度反而低,你这么讲,凭什么它就是真的呢?比如说我报这一个数字,说有多少多少量,有很大的可能性有人说你这个是假的。
所以我想上市是一个好的方式,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在阳光下晒出来,并且有公信力的机构,加上大家都认的流程来认定它,我报的这样的一个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包括怎么盈利,这样一些问题放在招股书上,包括投资人都来一个一个拷问,这么多东西就会变得更有公信力,某些特定的程度上降低了我们的负担,有利于大家的理解。”
甚至当时在经历舆论风波时,黄峥还专门召开了媒体沟通会来试图澄清和说明当时相关的争议,而黄峥在早期接受《财经》等媒体采访的时候也非常坦诚,并不回避一些敏感问题。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拼多多实际的低透明度表现和黄峥上述表态呈明显割裂的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拼多多今天封闭的现状并不取决于领导层一时的表态,而在于此公司刻在骨子里的底层基因。
首先我们要知道,拼多多仅仅成立3年多就火速实现IPO,这个速度在国内互联网历史上绝无仅有(除了昙花一现的趣头条),其获取1亿用户、2亿、8亿用户的时间之短,在国内也是空前绝后的。
如此比火箭还快的迅速扩张如果过于高调,势必会引来竞争对手的忌惮和反应,黄峥早期多次强调过“活下去”的重要性。
米聊当时作为先行者,数据增长很美,雷军到哪里演讲都穿一件印着米聊Logo的T恤,到处跟人讲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东西是移动网络的未来,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
黄峥深刻地理解,对于拼多多这样如猛兽一般高速狂奔的公司而言,时间窗口的极其关键。
趁竞争对手还没有反应过来极速野蛮生长的前提是竞争对手搞不清你如何出招,搞不清你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拼多多不敢提升透明度,原因也格外的简单,核心在于其在狂奔的过程中做了部分不体面的、鸡贼的、招人骂的事,比如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诱导分享的行为。
科技博主阑夕在B站上播放量最大的一个视频就是讲他骚扰了500个好友测试拼多多底线的精彩过程。
我们大胆设想一下,如果拼多多不执行严格的保密制度,某一位拼多多的前产品经理离职之后洋洋洒洒写一篇内部如何设计这些臭名昭著、侮辱群众智商的“砍一刀”机制的文章,其对拼多多形象的打击可想而知。
事实上,曾经就有一位拼多多的前员工在离职后撰文痛陈拼多多诸多弊病,当时在圈内广泛流传,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影响了业界对其的看法和判断。
尽管今天的拼多多也发现了网民对其鸡贼的设计机制慢慢的开始免疫,这些招在其用户增长上的边际作用也在大幅下降。
但这些类似机制依然并不能体面地被公开,没有一点一名拼多多产品经理敢大方地向行业分享他们到底是如何利用分享来做用户增长的经验的。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提高透明度是需要成本的,然而拼多多的做事风格天然无法将提升透明度这样的事提高优先级。
拼多多官网“关于我们”()的页面信息只更新到2021年,也就是这一个市值超1800亿美金的公司的自我介绍页面在2021年之后就没人去管了。
很显然,拼多多认为这个不重要,更新这个页面是会使它的DAU涨吗?更新这个它的复购率会提升吗?更新这个影响它的GMV吗?更新这个能让TEMU的物流速度变快吗?
然而,有意思的是,拼多多英文的投资者关系官网“关于我们”的页面(),则是非常勤快地更新的。
根据晚点报道,今年4月拼多多该页面的“关于我们”的部分悄悄删掉了TEMU。
从这个意义上,那些对核心业务指标没有作用的动作,比如在大楼上挂个标识、公布GMV战绩、搞个开源项目很显然都不在管理层的优先事项中。
我并不是信口开河,拼多多让业界匪夷所思的是,在2019年之前,拼多多甚至没有内部专属的IM,都是直接用QQ进行业务沟通。
试问,搞个开源项目、更新官网、挂个标识、定期接受各个媒体采访哪一个的优先级能比得上内部沟通IM的优先级高呢?
在我看来,拼多多之后如果能在一些维度上提高透明度,其实有助于其自身发展,逻辑也非常简单:
当一个企业体量慢慢的变成了经济系统重要组成部分的时候,它就已经没办法像规模小的时候那样闷声发大财了。
因为它非常深刻地嵌入到了经济系统的多个角度,其算法、政策、业务一个微小的调整都会影响经济系统中海量的相关参与者。
为什么商家们对拼多多怨气那么大,除了极致的低价压力外,另外的原因之一就是罚款规则、仅退款的规则不够透明。
从这个意义上,如果拼多多能提升某些特定的程度上的透明度,有助于减少和其他相关经济参与者的摩擦,而这种日常的摩擦本身就是公司运营成本的一部分。
降低透明度的确是省事的行为,然而,当一个公司体量大到某些特定的程度,这些省掉的成本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来让你支付,没有人能永远赚到便宜。
一方面不少业内人惊叹于拼多多一骑绝尘的业绩,用成王败寇的思维将其捧上神坛。
我不太愿意用纯粹的道德评价来给拼多多此公司下结论,商业世界本身的复杂度超出大部分人的想象。
如果我们从微观经济学“剩余”的概念来理解拼多多,很显然,此公司显著地、大规模地提升了“消费者剩余”。
最近又看了一遍黄峥早期的公众号文章,在众多信息量中至少有三个点其实是有某种倾向的:
第二,他欣赏巴菲特通过长期资金市场赚很多钱,然后又将这些钱大部分捐给盖茨基金会的行为;
第三,他在《把资本主义倒过来》这篇文章中讨论了一种可能性:设计一种“反保险”机制,让穷人向富人出售确定性需求,从而让财富从富人流向穷人。
我认为他的这些分享是真诚的,而真实的商业则远比个人愿望要复杂得多,目的和手段也不能混为一谈。
我还会持续观察拼多多此公司,它交织着商业与道德、颠覆与争议、人性和反人性,它的复杂本身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