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伦·麦凯恩和他的小说《无极形》(方柏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资料图/图)
科伦·麦凯恩的小说《无极形》(Apeirogon),背景是巴以冲突。故事的叙述方式新颖独特,有突破性,作者本来寄予厚望。这位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也被全世界各地邀请去宣讲,结果一场疫情,使得所有这些发布会都被取消,书没有预想的爆红。此书的改编权被大导演斯皮尔伯格买去,却至今没有动静。不知这些导演买改编权,是不是和房产商买地皮一样,是要捂着图增值的。有时候行情不好,捂着捂着就给捂死了。
麦凯恩的小说多将虚构和非虚构相结合,虚实结合疗效好。他有时候是用一个真实历史时间和人物为主线,上面的珠子是虚构的。有时候珠子是真的,主线是虚构的,有时候主线和珠子都是真的,珠子的色泽是虚构的。他一会儿实一会儿虚,玩的就是一个心跳。
在小说《无极形》中,以色列女孩斯玛达尔被巴勒斯坦的自杀炸弹炸死。巴勒斯坦女孩阿比尔,则被一个十八岁的以色列士兵的橡皮子弹砸中后脑勺死亡。这两件事相距十年,都是真的。阿比尔的父亲巴萨姆,是法塔赫的战士,因用手榴弹袭击以色列,在以色列监狱蹲了多年。斯玛达尔的父亲拉米,是一位以色列平面设计师。这两个以不同方式失去了女儿的父亲,最终走到了一起,通过“失子父母圈”组织,开始讲故事,宣讲和平和对话,并以故事作为疗伤的手段。魔幻的是,小说出版前后,两个女孩的父亲还和作者一起,做了些在线的活动。还没有几部小说的人物走出画面,和作者携手宣讲的。这种造型想起来都有点科幻,有点《时空画师》了。
《无极形》出版后,纳福塔里·摩西在《以色列时报》的博客上发表的一篇批评文章。 (资料图/图)
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后,两个主人公都表明了自己备受打击。事态的发展,和他们追求和平的愿景,显然背道而驰。小说中,麦凯恩貌似更多地是同情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霸凌行为。《以色列时报》(The Times of Israel)作者纳福塔里·摩西(Naftali Moses)撰文称,麦凯恩表面上看是写了一个阿拉伯人和一个以色列人,但是巧妙地表达了对以色列的反感。作者给麦凯恩扣上了“反犹”的帽子。他很快又把这种反犹的指责,归结为“犹太原罪论”,那就是犹太人是杀死耶稣的凶手——这是希特勒当年对犹太人的指责。但二战已结束多年,除了臭名昭著的3K党,很少有人敢公开表达对以色列、对美国以色列政策的不满,否则的话,反犹的帽子,会稳稳地扣到你头上。这种舆论倾向,显然也是很可怕的。
在哈马斯发动残酷攻击和绑架后,世界舆论谴责哈马斯居多,但渐渐地,当以色列从“正当防卫”走向“防卫过当”,把几百万巴勒斯坦人赶得无路可走,形成空前人道灾难时,舆论又悄悄反转。针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反击,美国各地爆发抗议。不要说是学生活动积极的东北方学校和加州伯克利这种地方,就在我家附近,一向不怎么管窗外事的得克萨斯大学,气氛都很紧张:同情巴勒斯坦的学生发传单宣传加沙面临的“种族灭绝”和“封锁”时,与其他学生发生激烈争吵,后来剑拔弩张,警察都出动了。哈佛大学有多个学生群体表达对以色列行为的不满,被多个犹太背景的雇主人肉,说是要永远禁止聘用。“反犹”的大帽子这么可怕,为什么麦凯恩还要去写巴以冲突?作家当然是有情怀的,没情怀的还当什么作家。他们自然是希望化剑为犁,以笔墨而非刀枪来解决问题。
书中的拉米曾经参与过中东战争,但后来成为和平主义者,尤其是女儿死后。他的妻子是内塔尼亚胡的同学,在女儿死后,内塔尼亚胡要来探望,被她断然拒绝。记者来采访时,她说:“杀人不是人弹的过错。人弹也是受害者。以色列是有罪的。手上沾满了血。她对这些并不免疫,任何一个人都是同谋。压迫。。狂妄自大。”以色列国防部寄给夫妻俩的玻璃碗,上面刻有死去的女儿的名字,夫妻二人一点都不给内塔尼亚胡面子,觉得这不是什么“哀荣”,而是把碗锤碎,“写了张条子,寄给内塔尼亚胡:亲爱的比比(编者注:内塔尼亚胡的昵称),东西坏了。”
而处在对话另一方的巴萨姆,也同样走出了过去的思维。他费尽力气,跑到英国留学,学习的是犹太大屠杀的历史。这以后,他也成了和平主义者。走出这一步也很不容易。他的女儿被橡皮子弹砸中脑袋后,本可以救下来。可惜运到医院途中,由于岗哨的排队和漫长的等待,阿比尔错过了抢救的时机。
美剧《亿万》中,男主角、金融大亨鲍比·艾克斯罗德吃圃鹀大餐的镜头。习惯上要用毛巾盖住头,有说这样做才能够保证香气不外溢,也有说是因为吐骨头的画面不雅,所以要遮遮掩掩。 (资料图/图)
巴以冲突,沉淀了几千年的冤冤相报,是压迫、反抗、反攻的死循环。麦凯恩也不能说是偏袒巴勒斯坦。他也在琢磨这一个地区到底怎么回事。他有对于人类残忍的整体思考,这种残忍不只是对人类相互之间,也包括对自然界。书中写到密特朗死前吃的圃鹀大餐:“这小鸟儿会被喂上两个星期,撑到快要爆掉。然后,厨师拎起它们的脚,将其浸入一大桶纯装雅文邑白兰地,从头开始浸泡,让其活活淹死。接下来,大厨将它们去毛,撒上盐和胡椒粉,并用它们自己的脂肪将其煮上七分钟,最后将它们放入刚加热的白色焖罐里。”最后密特朗用头巾盖住头,把小鸟嚼碎,骨头被嚼得脆响。看完这样的描述,你还对“法国大餐”那么推崇备至么?为何需要写密特朗吃鸟,书中后来写道:“弗朗索瓦·密特朗任职期间,法国出售了数千枚米兰导弹给叙利亚,它们随后进入黑市,被游击队买走。”这种对鸟的残忍,毫不费劲地平移到人的身上。归根到底,人类的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幽暗。
书中不断写鸟儿。“戴胜、画眉、捕蝇鸟、啭鸟、杜鹃、八哥、鸣鸟、伯劳鸟、矶鹞、北方鵖、千鸟、太阳鸟、雨燕、麻雀、欧夜鹰、猫头鹰、海鸥、鹰、雕、鸢、鹤、鹫、矶鹞、鹈鹕、火烈鸟、鹳、白斑黑石鵖、欧亚兀鹫、蓝胸佛法僧、阿拉伯鸫鹛、食蜂鸟、斑鸠、白喉、黄鹡鸰、黑顶莺、红喉鹨、小苇鳽。”为什么?鸟儿是可以迁徙的,是自由的。而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则相互交织,出入困难。“A区由多个巴勒斯坦安全部队巡逻,但以色列军队任何一个时间里都可长驱直入。B区属巴勒斯坦民事管辖,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安全当局的警察配合下,控制其安全。巴勒斯坦安全部队只能在以色列的允许下行动。……此外,西岸希伯伦市的H1和H2区,80%由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理,20%由以色列控制,包括仅向以色列人和持有国际护照的区域开放的所谓无菌街道。”
从地图上看,这种片区错综复杂,看上去像是不正确使用、过于碎片化的硬盘。大大小小的岗哨和高墙,使得加沙地带成了露天监狱。又像是常年被封控,路口总有荷枪实弹的士兵阻挡,难以出去寻找谋生的机会。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平时婆媳兄弟在一起,都对付不了,何况双方新仇旧恨不断?以色列人还在铲平他们的住房,开枪打他们的水箱,打断扔石头的小孩的骨头。
现在的社会舆论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亲朋好友因为挺以还是挺巴而发生冲突,其实有无考虑过其实这些分区,使得双方纠缠在一起了。分成那么多片区,设置岗哨,采取不同管理方式,看上去很智能,但是人类的大脑处理不了这样的复杂。过去印度,也是两个教派争得不可开交,印巴分治后反而好了一些。
我挺佩服麦凯恩的道德勇气,敢去写这么复杂的题材,敢去直面人类最棘手的冲突。仓颉造字,鬼神夜哭。文字闯祸的事可真不少:拉什迪被伊朗判死刑,最近被刺瞎了一只眼睛。写巴以冲突吧,又容易被扣上反犹的帽子。
对巴以冲突这么复杂的问题,从政治、宗教、地缘等宏观角度的论述,现在多如牛毛。可是别忘了,作为当事人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这都不只是国事,而是家事,是身边事。冲突是具体的而非抽象的,是一个人的孩子被炸死,一个人的孩子被卫兵打死。这种个体的事,家庭的事,纠缠在一起,又涉及历史、文化、战争的其他背景,用一条线两条线写很难。麦凯恩于是写出了1001个长短章,如同《一千零一夜》,又如同日记和拼图,使得不同主题和多头叙事相互呼应与衬托。看上去是炫技,其实就是对这种复杂局面进行文学处理的不得已而为之。这么写,也让我们读者从多重维度,去深刻了解巴以问题的复杂性。
可是小说往往是描述问题,答案在哪里?麦凯恩屡次提起“极端同理心”这个说法,希望冲突双方去理解对方的想法和故事。他认为对话才能处理问题。在小说一开始,以色列人拉米骑的摩托车左前方有个贴纸,上书:“如果我们不开始对话,这一切不会结束。”所以这两个苦难的父亲携手去各地苦口婆心地宣讲和平。那么麦凯恩倡导的这种对话,能否真的处理问题,还是这只是文学家的痴心妄想,妇人之仁?我不知道答案在哪里。您说呢?